迪士尼乐园的诞生（下）

《迪士尼乐园的诞生（上）》分析了甫一诞生、即成标杆的加州迪士尼乐园与迪士尼公司先前动画电影创作的关系，认为电影创作的理念、方法、技术、审美及对大众娱乐的理解是成就世界一流主题公园的根源。也提及迪士尼乐园项目在启动设计前，已在华特·迪士尼的脑海中萦绕、酝酿了二三十年之久。这段时间，华特考虑了什么、他的哪些经历以及他的何种人生态度塑造了乐园超然卓绝的品格，本文就此进行梳理。

01

以设身处地的心境、对人的关怀和对需求的理解，开启乐园设计

迪士尼乐园与其他主题公园、景区的一个显著不同就是它园区的辐辏型设计。乐园的辐辏型设计即在小镇大街的尽头、城堡前方设有一个中心广场，游客通过该广场可到达分布在四周的各个主题区。如此设计，基于华特观察到的一个普遍现象。他谈到：“我一直在研究人们去博物馆或其他景区参观、游玩的情景，每一个人都走得精疲力竭，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在这里发生。”“我们这里应该有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长者和大人们可以说：孩子们，你们去玩吧，半个小时以后（在中心广场）见。”中心广场与全园可见的城堡的组合设计，让乐园成为“一个不会累也不会迷路的地方”。想想你和好友、同学、家人在主题公园和景区奔走一天后的样子，这该是最重要的人性化设计和设计原则了。在歇脚这件事上，乐园是认真的。除了辐辏型设计和休息长椅外，巡游（巡游时段正处在开园时间的中间）路线两侧可坐可站的人行道、均匀分布在全园的数千剧场座位（每一表演时长不超过30分钟，保持全天较多的演出场次）最大限度地保障所有游客休息的需要，提供劳逸结合的游玩环境。

乐园规划设计的另外一大特色即Weenie体系或者说诱导体系。Weenie是一种维也纳小香肠，是这种华特认为的美味让他下班回家后直奔厨房、打开冰箱。华特将Weenie用在乐园规划设计上，指那些能够引诱、驱动游客前往的标志物或吸引物。他常常对设计师说：“你需要的就是一根维也纳小香肠，它告诉人们说‘从这边走！’人们不会轻易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除非你告诉他们通道尽头有好东西在等着他。你得找个玩意放在那儿召唤他们。”这成为WED（1）设计乐园和景点的通则，并形成分层分类的诱导体系。城堡是乐园的Weenie，特别设计的火车站、泰山树屋、太空山、马克·吐温船上的大烟囱是分区的Weenie，小小世界立面的装置和配色则是其作为景点的Weenie；除了视觉吸引物，狮子王演出、艾莎公主等IP内容也是Weenie，特定场景下的声音、气味也是Weenie。如果你是主题公园或景区的员工，是否有看到：游客在景点入口前有些犹豫、好似在进行心理斗争的情形，一些室内的、略显偏僻的、楼上的项目总是人气不佳；如果有，很可能是没有关注诱导体系的设计。让游客能尽快作出“玩还是不玩”的决定，避免其纠结、节省其时间，该是一个优秀公园具备的品格。

一个优秀的主题公园还应让游客觉得是物有所值、物超所值的，让游客以一定时间和价钱体验到一定数量的项目和想体验的项目。由于内外各方面的限制，做到全天候、全时段、全年龄条件下的游客满意并不容易。由此，一些公园会说：不是我不让你玩，是老天下雨、老天不让你玩；不是我不让你玩，是你年龄过65岁了，虽然你买了半票；不是我不让你玩，是你身高没到1米5，虽然你买了半票；不是我不让你玩，节假日就是这么多人，就得排长队。如此这般，欠佳的规划设计、过度的安全考虑、待改善的运营效率使得特定人群、特定时段可游玩的项目屈指可数。华特不这么想，他希望不论老幼高矮胖瘦，所有人都能在这里获得快乐和鼓舞，哪怕在雨天；一家人、一对情侣如果因为一些限制，没能尽情尽兴，会是多么失望。在这样的理念下，我们看到：基于充分考虑的项目选型和良好设计，香港迪士尼乐园不受雨天影响的游乐设施和日常表演占比达到62%-72%（视全天降雨时长而不同），奥兰多魔法王国32个游乐项目中30个面向长者开放，东京迪士尼乐园39个游乐设施中32个无身高限制、全部设施面向1.02米以上人士开放；对于排队问题和运行效率问题，从园区规划、设备选型、项目布局、表演时间安排、园内引导、预约机制、快通通道机制等全方位着手，做到了4倍于一般主题公园接待量、减少一半排队时长（热门项目排队时长控制在40分钟以内）的接待效率。

在大的规划、主要的设计原则、物有所值的项目体验之外，就是在主题、故事的指引下做好细节了。一位创想工程师看到“加勒比海盗”景点中的发声机械海盗做得如真人一般，不禁感慨：“这可真是浪费。人们匆匆而过，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作品和复杂的工程。”华特回应：“这可不是浪费，人们会一次次地参观这个景点。每一次，他们都会发现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细节给到游客在其他地方得不到的诚意和超出自我期望的惊喜，让游客感到被认真对待，游客因为感动变成了铁杆拥护者。于是迪士尼公园每年收获超过1.5亿人次的游客接待量，差多不等于第2-4名运营商的总和；每位游客消费超过600元人民币，是其他公园的2-6倍。

02

把人生的憧憬、愿望、感触、兴趣积累起来，融于一园

华特去过不少游乐场所。

最早是少年时站在堪萨斯城费蒙特公园和电灯公园的栅栏外向里凝望。公园里有旋转木马、动物园、湖泊、一些刺激的设施、环园蒸汽火车以及盛大的焰火表演；电灯公园的10万盏白炽灯使公园看起来如仙境一般。看到这些，华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在今天的迪士尼乐园里，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晚走的游客等待焰火绽放，一如百年之前。那些横亘在时空中的制造氛围的元素，依旧温暖人心。主题公园和景区的发展，是留下那些永恒的经典的要素，拓展新的要素或对新旧要素予以艺术性地设计。

30年代中后期，华特常常带女儿去格利菲斯公园玩；他会坐在长椅上吃花生，看着孩子们骑旋转木马。他想，应该有一个地方让父母和孩子们一起玩，这成为他营建乐园的初衷和方针。今天迪士尼乐园中的大多数游乐设施和演出都是适合家庭的。但对于其他运营商，受限于自身产品研发能力和对机动游乐设备的依赖，还很难做到这一点，要么是大人能玩的小孩玩不了，要么是小孩能玩的大人玩不了。这段时间，面对游乐园的脏乱差、不友好、不方便和单调乏味，华特建设一座理想乐园的愿望更加强烈。

随着梦想逐渐清晰，华特拜访了一些游乐园。贝弗利公园干净整洁、经营理想，没有让人觉得不自然的地方。彼时已有百余年历史的丹麦蒂沃利花园，以繁茂的花园、美味的餐厅、夜晚的焰火表演和其乐融融的家庭式氛围而闻名于世，也新增添了几项温和的骑乘和游艺项目。华特描述：“（蒂沃利花园）没有缺点，五光十色，每个地方都值得看一看，音乐非常欢快，吃的喝的都非常好，里面的服务人员非常热情亲切——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非常愉快。”他一直在做笔记，关于灯、靠背椅、座位、食品等等。同行的人也感受到了他看到梦想中的东西时那种孩子般的快乐。

为充实梦想，华特参加了芝加哥铁路博览会、感受了重现的林肯葬礼、看了密歇根湖上的焰火、乘坐了高架火车、参观了亨利·福特博物馆和绿地村庄。在亨利·福特博物馆，瞻仰了馆藏的爱迪生的新泽西实验室、怀特兄弟制造第一架飞机时所在的俄亥俄自行车商店、词典编辑家在康涅狄格的家、环绕湖心岛游弋的明轮船、19世纪70年代风格的火车等。我们猜想，观摩这些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发明，重温创新创造精神，一定坚定了华特的理想信念，他也要让他的乐园具有博物馆的特质，熠熠生辉。

华特也在受邀出访、出席活动、制作节目、旅行度假的过程中考察了南北美洲、欧洲的许多地方，收获不少创作主题景点的灵感。在热带雨林旅行的经历激发他构想出“丛林巡航”这种游乐方式；瞥见瑞士马特洪峰的震撼触发了“马特洪峰大雪橇”惊险之旅的诞生，并由这座山峰勾勒出乐园的天际线；在德国一间工厂看到子弹造型的单轨列车促使他将其转化成游乐项目；拍摄电影《海底两万里》促成了“潜水艇之旅”游乐项目的出现。

华特领导的创想工程师，展示出强大的技术解决能力。在德国看到的单轨列车存在技术缺陷，并不能运行，是创想工程师使其成为能够载客运行的交通工具。在法国收集到的数十只发条动物玩具，最终演化为发声机械人偶（即机器人）；由这一技术制作了“加勒比海盗”，后又制作了“林肯总统的动人演讲”，在1964年纽约世博会上大放异彩。其他的诸如园区中的动物模型、汽车模型、设施做旧效果等等均由员工动手制作。

华特是个火车迷。在工作室布置的铁轨实验成功后，便在自家后院铺设了轨道，邀请机械师和木匠制作了1/8大的蒸汽机车，设置了刺激点和趣味点，并请人美化地面，细心布置周遭场景。后来，小火车变成了乐园里奔跑的大火车，那些手艺师傅变成了创想工程师，布置后院的心得自然也用到了乐园的景观营造上。

03

给人们以快乐，为社会增加福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华特在加州迪士尼乐园开幕当天的电视直播中讲到：“欢迎所有来到这个快乐的地方的人们。迪士尼乐园是你们的地方。在这里，长者可以找到过去的记忆，年轻人可以尽情尝试挑战和幻想将来的滋味。我们要把迪士尼乐园献给理想、梦和曾经创造了美国的艰难现实，希望它成为给全世界的人带来欢乐和鼓舞的源泉。”

传记作家Pat Williams写道：“我一直认为华特建造迪士尼乐园不仅仅是为了玩或娱乐，而是有更大的理想。对华特来说，迪士尼乐园是一个理想，就像在到处是失望和压抑的海洋中的一个乌托邦，那里充满着希望和快乐。华特希望人们到迪士尼乐园来玩，在这里感受幸福和快乐的时光，然后把这里的幸福带到他们的生活中去，带给周围的人，周围的世界。”华特生年伴随着一战、大萧条、二战和冷战，人们有太多理由去批判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大多数文学艺术作品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华特采用了另一种方式，通过抹去社会符号的卡通电影和乐园，给人们注入勇敢生活的力量，鼓舞人们去向往美好、追求美好，进而让世界变得美好起来。当他在1960年加州斯阔谷冬奥会上看到世界各地的运动员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梦想和希望而奋斗时，不禁热泪盈眶，感慨“世界本该如此”。

Pat Williams在80年代后期访谈了几乎所有活着的认识华特的人后写道：“华特是一个有着中西部人优点的单纯、诚实、实在的人，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他把个人坚守的以真善美为追求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通过电影和乐园传达出去，感染了一代代观众和游客；我们有理由相信，在Robert Iger（2）领导收购皮克斯等电影巨头的过程中，都有一股基于对迪士尼价值认同的力量在起作用。

华特执着地追求梦想、拼尽全力去实现梦想。筹备迪士尼乐园起初只是华特的想法，公司董事会认为动画电影制作生意很好，何必投巨资进入不熟悉的领域，并不支持发展乐园的计划。于是华特开始自筹资金，他拿出自己的存款，用人身保险作抵押去贷款，又卖掉度假的小别墅，继而请求别人投资，向员工借钱，为了梦想几乎是铤而走险；当工作室的员工纷纷解囊相助时，公司开始重新考虑、投入资金支持前期的研究策划工作。华特说：“我总是很讨厌为了赚钱而赚钱。我想做一些事情，建造一些独特的东西，达到某种状态。”在乐园建设的同时，华特启动了电视节目《米老鼠俱乐部》的制作；该节目面向孩子们，让孩子们在观看动画片的过程中学习实用知识，被教育界赞为“教育与娱乐价值完美结合的典范”。晚年华特与哥哥罗伊设立基金，创立加州艺术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致力营造一种不同艺术学科的学生们能够互助学习的氛围；这一理念直接来源于他在动画工作室和WED所见识到的：不同背景的艺术家通过跨学科的方法可以将组织的创造力提升到新的高度。

迪士尼乐园的诞生与华特所坚守的价值、强烈的梦想、对人的关怀以及毕生的思考和经历密不可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世界各地的人们潮水般地涌入迪士尼乐园，与这些价值、梦想、理念和趣味“击掌欢呼”，巩固对美好生活的热爱。

注释：

1.Walt Disney Imagineering（华特迪士尼创想工程）在1986年之前的称谓，系迪士尼公司的研发部门，负责全球范围迪士尼公园和景点的创意、设计和建设。

2.Robert Iger在2005年10月到2020年2月担任迪士尼CEO，其间领导了对皮克斯动画制作室、漫威娱乐、卢卡斯影业和二十一世纪福克斯大部分资产的收购。

参考文献：

1. 帕特·威廉姆斯，吉姆·丹尼著. 迪士尼传奇：你能学到的17个成功品质. 李雅芬等译.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

2. 迈克尔·巴里耶著. 动画人生：迪士尼传. 杨阳等译.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

3. 罗伯特·艾格，乔尔·洛弗尔著. 一生的旅程：迪士尼CEO自述. 靳婷婷译. 上海：文汇出版社，2020

4. 美国迪士尼学院，西奥多·齐尼著. 迪士尼体验：米奇王国的魔法服务之道. 黄昌勇等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5. John Hench. Disney Designing: Imagineering and the Art of the Show. Disney Editions: 2008

6. 赵晋良. 大数据思维与主题公园运营管理. 旅游规划与设计，第19期，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1

7. 赵晋良. 主题公园项目安排与游客引导的关系研究——以香港迪士尼乐园为例，2010.4；全球主题公园25强分析. “主题公园界”微信公众号，2018

8. Wikipedia.Walt Disney词条，WDI词条，the WaltDisney Company词条

9. 周传基.周传基讲电影.优酷视频

作者简介

赵晋良， 新旅界特约评论员，从事主题公园领域相关工作15载，现就职于华侨城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