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井老城,三个男人讲了同一个故事 | 广州侧写

赢商网米娅   2019-10-10 18:27
核心提示:“我又不是贴钱做情怀,只是养家糊口”

 

编者按:人离不开商业,商业在城市中呼吸生长。“广州侧写”抓住那些渗入生活方方面面的商业元素,例如符号、记忆、影像、味道等等,以期记录这座城市的微观历史。此为第2篇,城市与记忆。

亮黄T恤,印着白底英文字“Dream Chaser”,灰色西装短裤,配着一双广式拖鞋。坐在电器修理桌前的李叔,脸上堆满笑容,快溢出来似的。

打火机,啪嗒一声。李叔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慢慢吐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脸。“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跟你们讲的啦……”

这个有点霸气的自白,就像炎炎烈日喝下冻柠茶般畅快。李叔剥下手机壳,从里面掏出一张老年证,“啪”在桌上,出生年份写着“1957年”。

小时候,他住西关第一津(第一甫),“这地方才是广州城的原点”。嘴里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右手食指反复点着桌面,表情透着本能自豪感。

中学时期,李叔就读于荔湾四中,西华路上的名校。本可留校任教的他,又洒脱了一回。

“幸亏没有留,留了就麻烦了……做老师很辛苦的,当时的孩子很调皮的,不像现在你们乖乖的……

李叔在陶街上修电器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往后几多辗转,李叔搬到了越秀区,住在北京路上的陶街。去国营工厂上过班,守着铁饭碗直至92年退休。起起落落的年代,他见过陶街人挤人的繁华,亦为北京路商业盛世贡献过绵薄之力。

偶尔去励红百货添点日用品,攒够了钱也能上大新买些新鲜玩意。再有兴趣的话,去利群二手交易市场选配件,还能自己组装自行车。“现成的要100多块,组装只要一半。”

可这些闪着光的日子,止步在了千禧年。广州城市中心东移,老城区的商业气场渐渐弱了下来。天河,成了超级新星。

城市变迁带来的失落感,一波一波袭来。李叔、励红老板彪哥,还有东华路上胜利百货(现名欢梦园)新生代掌门超哥,都未能彻底避开。

但他们——50后、60年后,外加一个80年后——却用自己的方式,坦然微笑。他们视作珍宝的,不是最新的商场,不是最潮的商品,而是与这个城市、这个地方的记忆连接。

 

“解放前这条街就很有名,国营后衰退了”


夏日午后,婆娑老树,陶街光斑点点。随处可见的日杂小百货、陶瓷茶具、五金卫浴、古玩小食店,都是近些年才来的“后生”。偶露身影的黑胶唱片、音像店,透着怀旧风。

“解放前这条街(陶街)就很有名。一直以来都有买卖交易,专门卖二手货。电子、电器、陶瓷,什么都有”。

拼凑上一辈碎片式讲述,李叔的脑海中有了陶街初始画像——男人们的淘宝天堂。“来的都是男孩子,女的很少来。”

如今的陶街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陶街隔着条马路,是北京路。此地,广州建城之初即有,至今存在已超2000年。南接天字码头,北连广府权力中心,沿途名店林立,商铺绵延。

千年商道,进入现代商业轨道,始于辛亥革命前后。标志事件是,“文档派”大百货公司高调登场。

1914年,惠爱大新以“五层骑楼”姿态,屹立在今中山五路,挂牌“大新百货公司”,设酒业部、饮冰室、浴室等,提供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天台游艺场,可演大戏,也能放电影,可容纳上千观众。

“日场从中午12时至下午4时,夜场由晚上8时至半夜12时。票价比电影院便宜,由两毫至四、五毫不等。”

“不二价”营销、首设招待员导购、24小时内送货上门……无不透露着大百货公司的“财大气粗”,传统“武档”(小商小铺)日渐式微。

武档们的窘境,正如一首竹枝词所描述那般:“货物铺排任品题,偶经扬巷铺东西。疋头生意真难做,门口拉人似野鸡。”

往后几十年里,北京路样貌因时迭变,但活在大百货夹缝中的“武档”们,生命力依旧顽强。

19世纪30年代,紧邻陶街,励红百货在中山六路开张,铺名“永生祥”,主要卖新潮洋货。同期,胜利百货出现在了东华路,两铺面一大一小,起名“光记”。

彼时,追求洋货成了消费主流。以惠爱大新后门的昌兴街为起点,北京路周圈冒出了大片大片洋装店,书店、文具店、钟表店、西餐厅、照相馆穿插其中。穿洋服、逛公司(大商场)、买洋货、吃西餐,成了“新派人士”标准行头。

生于洋货潮中的励红、胜利,看着北京路沦陷,大量骑楼被毁。城外大新“只剩一副骨架”,内城大新也关店停业。

待到复苏,已是建国后。计划经济当道,商店“改名大潮”袭来。1953年,惠爱大新改为“中山五路百货商店”,而后三年,永生祥改名国营励红百货,光记则为胜利百货。

如今的励红百货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头顶“国”字,百货昌盛。大新、美华、永安、先施,成为计划经济年代“新四大百货”;“东胜利,西励红”则是中小百货代表。

可陶街却按下了暂停键,慢慢衰落。“个体户收归国营后,这里就没有了,停了一段时间。”陶街上散落的芝麻小店,因落单国营“编制”,关门歇业。

商业有喜有忧,但孩子的世界总是闪着光。那时的李叔会跟着大人去励红百货买些针线、日用小物。能去一次南方大厦(城外大新),跟中了彩票似的。“看到什么东西都有得卖,衣服、鞋子、帽子什么都有,但全部都要票。”

在励红百货接棒者彪哥记忆中,“给票买货,大家买东西就像玩扑克牌一样”。

励红依然维持老百货制式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励红仍用算盘,只收现金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彪哥属鸡,1969年生。“粮票、布票、肥皂票……都是用劳动工分换来的,大家都不舍得用。可一个月不用光,下个月就作废了。所以一到月底,励红门口就排起长龙。延伸到中六的街边,非常壮观。”

励红之于彪哥,是小时候的游乐场,长大后的工作地。“那时有三个门面,很阔气。”彪哥比划着,“针棉、搪瓷、护肤品等,应有尽有。店里要配32名员工,一排玻璃柜要站4个售货员,外设1名柜长。”

励红的红红火火盛况,同样可见于胜利百货。后者做着本地街坊生意外,还有一批外地主顾。在它不远处,有个大沙头火车站,是广九、广三铁路起始点,网罗人来人往。

 

“七八十年代再繁华,街上人多得走不动”


1966年起,李叔成了“学农”,上学为辅,干活为主。他会扛起锄头下地耕种,也会去无线电车间做帮工。难得自由的缝隙,他会和小伙伴去溜马路、数公交车,去铁路边捡矿石组装收音机玩。

高中,李叔读的是四中——西华路上的名校。1976年毕业,他本可以留校任教,但却阴错阳差选择了插队下乡。两年后,重回陶街。

李叔去了一家300多人的国营锁厂做学徒。一把锁卖3块钱,一个月营业额100多万。一批一批锁,经由广州二轻局,卖到全国各地的商店。

“第一年20块钱,第二年22块钱,第三年24块钱,第四年就30块钱,然后就到最高36块钱。”工资渐涨,李叔“配”起了人生两大件——自行车和电视机。

不过,自行车不是全新货,而是在离陶街2公里外的利群旧货交易市场,买二手配件组装的。“买新的要100多,自己组装才几十块钱。”

李叔从小喜欢自己动手组装物件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80年代初,粮票退出历史舞台,市场经济来了。属于陶街的热闹又回来了,“差不多是七几八零年,陶街又重新开放了。”

说到这,李叔的语调不自觉轻快起来。“整条街都挤满了人,全部是男孩子,走都走不动。”在大商场卖的进口声乐电视机,二手货很快就会在陶街流转。

1992年,李叔从国营锁厂退休,在陶街开了电子买卖店,赶上了这条街最高光时刻。“我们做的时候,1997、1998年,是陶街最旺最旺的时候。”李叔重复了几次“最旺”。

随着香港向内地敞开大门,黑胶唱片传入广州。做生意出名的广州人,跑到香港二手电器街“鸭寮街”,搜购“平靓正”的黑胶唱片、黑胶唱机拿到陶街卖。

如今陶街上间或留存黑胶小档口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陶街,由此成了内地最大的二手黑胶唱片市场。黑胶玩家来到陶街,扎进将军东电器城、陶街电器城、华润电器商场,玩味张国荣的《情人箭》、邓丽君的《淡淡幽情》……

有了黑胶唱片,陶街原有的二手电子产品集散功能得到丰富。这条坐落在中山五路与解放中路交叉口,长190米的支街,逐渐发展成极具规模、种类繁多的新旧电子专业市场。

陶街在变,北京路商圈在变,老百货也在变。90年代北京路周边,一幢一幢的商品房拔地而起,“700块一平方,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买呢?3块5能租20平方。”李叔忍不住吐槽起来。

与商品房光鲜外表鲜明对比,骑楼们正日渐斑驳。骑楼大规模出现在北京路,是在20世纪初,至今已近百年。数据显示,1929年广州的骑楼街发展到顶点,各种商店总数达2万多间,当时平均每50个广州人便有1间骑楼商铺。

30、40年代起,广州就停止大规模兴建骑楼 来源 / 广州越秀发布

90年代起,广州沿中山路修地铁一号线,引入开发商沿线发展物业以筹集资金,骑楼成为工程阻碍而开始遭到拆迁的厄运。

而中山四路上的南越王宫段骑楼街商铺(旧儿童公园至忠佑大街),则因广州亚运后让道南越王宫博物馆施工、城隍庙扩建等工程而被全部清空。

“上世纪90年代,中山四路算得上是当时广州最旺的商业街之一,哪怕做到晚上11点都还有生意。”一位长年在此地做生意的老广如是向媒体慨叹。

从有骑楼到没骑楼, 从有天桥到没天桥,北京路在诸多老字号、老百货的守望中完整着命运更迭。

与此同时,惠爱大新变身“新大新”重出江湖,而励红和胜利也完成了身份转换,从国营转为私营,老式国营风格不变,生意依旧红火。

但这却成了老城最后一波“回光返照”。李叔当年“不屑”去溜达的城郊,正孕育着广州的商业新贵。

 

“旧的东西很难转型,比较麻烦”


1987年,超哥出生在广州东郊天河。幼年时,他和奶奶生活于此,“那边除了有个华侨医院,都是农田,很荒芜的”。

同年,天河体育中心落成,全国六运会召开。以之为起点,天河整体规划了综合文化、体育、旅游、商业计划,1996年,天河城开业,成为国内第一家购物中。

超哥,2012年接手胜利百货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往后十余年间,天河路新商场你追我赶,广州商业中心不断东迁。曾经繁华的北京路商圈、西关上下九,光环逐渐褪去。

“马云那个淘宝一出,我这么老了都会上网买东西。人家为什么还去北京路呢?”

“有了智能手机,谁还买唱片呢?”

依旧守在陶街的李叔,对城市变迁带来的冲击有着格外清醒的认知。“旧的东西很难转型,比较麻烦,转型会比较慢。”

对于这点,超哥感同身受。“年轻人都去了天河CBD啦,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家。”

少年时,他从天河搬到东山,“因为这里是教育重区”。上了个小北的技工学校,学了当时最新潮的计算机专业,被骂“天天打机”、“没前途”,最后却顺着命运之手当起了胜利百货新一代接班人。

“天生喜欢古旧的东西,喜欢听老人家讲故事”。作为一个80后,超哥说起了接手胜利百货的初衷。可古旧,也就意味为“难改”。

“不堪租金压力”,胜利百货是在2011年8月结业关店。2012年,超哥接手后,胜利百货原址开张,新招牌“欢梦园百货商店”。原来的三个门面,变成一个门面。

超哥满腔热血,想要扭转乾坤。店里玻璃柜,用了几十年,花得看不清货品。他索性把旧柜“劈掉”换新柜。刚劈掉一半,老经理打来电话“那是历史,要留住。”

重新开张的欢梦园百货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玻璃柜,斑驳到难以看清货品 来源 / 商业地产头条

于是,另一半货柜得以保留。结果,老街坊总喜欢聚在老货柜前面,新货柜区鲜有问津。同样被冷落的是,是新布置的成衣区。无奈之下,超哥不得不把门店彻底改为老百货制式。

一盆冷水泼下来,老百货转型难,就像那些改不动的骑楼老街一样,像个宿命。就像他时常要接到来自朋友们的接连怼,“你接这个,有前途吗?”“人家都做不起来,你干嘛要接?”

这时的北京路上,励红一样无法逃开转型困境。2003年,彪哥35岁,接管了励红。十年后,因原址租约到期,彪哥把店迁到100多米外的中山六路41号铺。次年,彪哥又在西关多宝路开了励红分店。

分店开业时,彪哥信心满满:“老街坊心目中的老品牌,不需要促销宣传,靠的是口碑。”但三年后,多宝路分店在街坊和媒体的唏嘘声中关闭。

问及原因,彪哥忙着招呼老街坊,插空简短回答“到期了,没人手,没精力”。

彪哥,2003年接手励红百货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应该有人会有失落感,但我自己没有的”


旧城老了,被边缘化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层一层紧紧包裹着的失落感。

“失落感啊,没有!”他果断摇头摆手,停顿半秒钟,又说“应该有人会有,但我自己没有的。”

现在的李叔,已到“耳顺”之年,活得透彻。“城市中心跑到那边去,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影响。一直住在这里,都习惯了。”

几经辗转,李叔关掉了陶街上的电子买卖店。宝刀未老,他又给一家老店做起了电器修理,是陶街上小有名气老师傅。

60后彪哥、80后超哥,却无法完全避开失落感带来的压抑。他们带着励红和欢梦园百货,守候原地。但原地不动,谈何容易。

供货,成了他俩头顶的“最大危机”。“最经典的大笨象冲凉液品牌,因为卖身浪奇,断供了。益丰搪瓷厂倒闭了,猪毛鬃牙刷的老师傅越来越少了。”

幸运的是,彪哥和超哥重新联系上了浪奇,恢复了大笨象供应,也找到了搪瓷产品的替代品牌。

曾经断供的大笨象冲凉液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励红和欢梦园依然在卖老商品

然而,愿意继续生产老百货的厂家越来越少,成了不争的事实。荷花牌蚊帐、熊猫牌衬衫、三角牌电饭锅等多个老品牌,都先后停产。

“老街坊常常抱怨缺货,但也理解老百货的难处,只能慢慢接受货架上的新潮面孔。比如,上海女人、OLAY、潘婷。”说到此,超哥的话中透着几多无奈,却少了很多在商人身上常见的“势利”。

8年来,他从“打机少年”变成麻溜的剪布师傅;也从清瘦小伙变成了老街坊的“知心肥仔”。卖布柜台,是他专属“工位”。

这里摆着一台老式验钞机,带印纸的记账本上,盖着一个个盖上红印章。“老街坊就爱看这个。”右手边还有个粘满硬币的磁铁,一边记账一边说,“老街坊最不喜欢硬币,很容易弄丢。”

曾经的“打机少年”会认真手写记账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碰上实在找不开零钱的时候,他就指指桌上的二维码,“要不微信支付吧。”

“要绑银行卡?是拿橡皮筋,把银行卡和手机捆起来吗?”马超学老街坊的口吻,笑着摇摇头。“我儿子、孙子,只是给我发红包,又没教我怎么用啊!”一来二去,扫码支付比例,从最初的30%,现在变成了80%。

“老街坊”,是超哥生活中出现率最高的词汇;而欢梦园百货,则成了街坊们最习以为常的去处。

老人记忆力不好,马超成了定时“闹钟”。他会提醒老街坊,回南天多备几件贴身衣物;停电高发期要备蜡烛。“边聊天边卖东西”,欢梦园也从百货商店,变成零钱兑换担保“中介”、失物招领所、实体社交场。

在欢梦园买东西的老街坊,背着PRADA  来源/商业地产头条

“你们还能开到什么时候啊?”总有忍不住好奇心的街坊,突然来一发“灵魂拷问”。超哥只能给出“佛系”回应,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我就跟他们说”,马超环望这个82年没挪过位置的老百货,“能做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咯。”和货源供应一样,对于租金上涨,他同样处于被动一方。

虽时常有人支招,让励红和欢梦园申请老字号保护、非遗文化保护。但现实是,欢梦园算是“新店”,不算老牌子。而励红,只有经营权,没有商标所有权,也不能申请。

也有人建议,用抖音、电商、国货营销,把年轻人吸引过来。彪哥听得多了,只笑笑说“不会”。马超看得很通透,远在CBD的年轻人只能“键盘支持”,真正的主顾还是那些老街坊。

“我又不是贴钱做情怀。实在做不下去了,就去送外卖咯。”超哥突然指着门外,“我看外卖小哥跑来跑去,生意很好的样子。”

他扯一下身上那件暗红T恤衫的袖子,胸前有一棵椰子树,三个英文单词:Love,Peace,Relax(爱,平和,放松)。

参考资料:

[1]辛亥前后广州商业的变迁,叶曙明

[2]繁华的北京路,欧阳旭

[3]惠爱西:蕃汉万家财源茂,广州文史

[4]广州励红百货坚守国货路 逆市开出第一家分店,信息时报

[5]广州男人的淘宝圣地又少一个:将军东电器城结束营业,南方都市报

[6]广州胜利百货重获新生低调开业 改名“欢梦园百货”,南方都市报

[7]广东客狂扫香港过半黑胶碟 广州陶街热炒,新快报

[8] 广州骑楼120年,南方网

[9] 激辩不断,广州掀起拆城墙运动,信息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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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欢梦园百货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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